老和尚人精一个,哪怕他佛心破了,人间道理却心里门儿清。
玄师皆知怪乃含冤而生,可非我族类、其心必异这八个字他们贯彻得比谁都彻底,谁也不敢打赌身负力量的怪会报仇到什么地步,毕竟杀人这种事情,一旦有了开端,就很难结束。
鬼魅复仇,多数会杀疯了心智,在玄师而言,怪不过是高级一些的鬼。
空镜法师在看到提灯卫的时候,就明白如果自己不“死”,哪怕自己力量强横,也得忍受没完没了的试探和算计。
这与他的打算完全背离,于是他给自己准备了一场谢幕。
“所以,当年法师您……”
“不错,老衲诈死,布下风水阵,为枉死之人赎罪、超度往生。”老和尚道了声佛偈,“这樟木盒子里,确实封存了老衲大半的力量,若是不然,那些玄师也不会相信老衲真的心生死志。”
谭昭一想也对,这风水阵确实也只有眼前的老和尚才能布下,毕竟如果是其他人,没有人会在意已经破败不堪的灵山寺。
这座小寺庙并不是偶然被阵法隐藏起来的,而是……被眼前的老和尚故意藏起来的。
当年老和尚因为心善收留了百姓,百姓却报之以屠刀,他死后化怪,便认为这世上无人再有资格踏入灵山寺。
“灵山寺”,就是老和尚心里最后的一片净土。
它破败不堪,却依旧坚挺地卧在灵山之上。
“灵山脚下,埋了老衲亲手覆灭之辈。”空镜法师说完,指向周遭的四座大山,“而在这四座山上,是老衲亲手修筑的坟茔。”
而这些坟茔里躺着的,是那些因为他一念之善,为了保护他死于官兵之手的僧众,其中一座山上,是他当年狩猎的动物骸骨。
佛曰,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,他身带罪孽,已入不得佛国,但至少那些真心追随他的僧众,他们应该去往佛国。
人间污秽,只有位于山之巅,方得一丝清净,那些玄师还以为这些坟茔围拢灵山而造是为了镇压他,故而并没有对这些坟墓动手。
老和尚这么一说,谭昭脸上难得露出了错愕,他其实很多时候都不理解佛门苦修的含义,今生缘前世结,此间债来世还,不管怎么算,修佛都似乎是在为来世行善积德,对谭昭这种抱着“有今生没来世”的人来讲,真的蛮难理解修佛之坚定。
从外人看来,这灵山上的风水阵何其狠毒,可对老和尚来讲,这是他的修行,是赎罪,是对佛祖的忏悔。
说是为了摆脱提灯卫的追捕,可将自身力量封印在此,那么作为布阵且身在此阵中的人,空镜法师必然日夜承受着风水阵的影响。
“法师,你后悔了吗?”
空镜法师双手合十,脸上依旧带着微笑:“身在此山,迷雾笼罩,未见前路,吾心不悔。”
可前路已见,众生之苦,他已尝到了自己酿成的苦果。
“老衲从前以为,出家便是自红尘人间出世,已非是人间之人,六根清净,凡俗不染,可到死的那一刻,老衲恍然想起来,众生皆苦,老衲亦是众生。”
他能理解百姓之苦,可他之苦?谁来解?
空镜法师想了又想,自渡者天渡之,无人可解,便由他亲手来解。
“法师佛法精深,世上少有人及。”
邓绘听一人一怪你来我往,还谈起了佛法,姓谭的今日的嘴巴也跟抹了蜜似的,居然不嘴人了,怪叫人不习惯的。
怎么说呢,不愧是提前退休的宿主,这认真起来,确实卖相不错。
适时,他听得人开口:“既是如此,法师已做成了自己想做成的一切事,还有何事需要在下来做?”
老和尚微微一笑:“阿弥陀佛,只是一件小事。”
“什么小事?”
“老衲如今这般,与旁边这位小友有何区别?”
谭昭洗耳恭听。
“实不相瞒,这四十年中,老衲的肉身,它跑了。”老和尚说完,第一次露出了愁苦的表情,“它似乎不愿叫老衲找到它,施主心明澄澈,必然已见过它,是不是?”
红眼睛?!
可不对啊,红眼睛只在夜间出没,明显带了鬼气的。
谭昭心下疑惑:“你确定?”
“老衲确定。”空镜法师看了一眼自己被破的风水阵,更准确来说,是望向远处的灵山寺,“老衲快要消亡了,新的怪出生,旧的就会老去,老衲在小河村四十年,勘不破迷障,唯一心愿,便是与灵山寺合墓。”
这实在是一个叫人拒绝不得的请求:“为什么是我?”
老和尚抬头:“因为缘。”
……佛门的秃子就这点不好,不想讲人话的时候就讲缘,谭昭捋了捋心里的信息:“那么还有一点,当日在万和城出售的那节鬼雷击木,是法师你示意的吗?”
老和尚也很坦然,直接就承认了:“对,因为察觉到了同类的气息,闻其虚弱,便生恻隐之心。”
谁知道,不仅钓到了同类,还钓到了缘。
谭昭忍不住捅了一下邓绘,看看你,你看看,简直是直钩钓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