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又来喊她喝汤。
没有完全推开门,只是掀开一道缝,室内的白光和走廊的暖黄,交迭在门的暗影下,泾渭分明。
手中的屏幕暗下去,是一簇逐渐熄灭的火。芝华一动不动低着头,看着“通话结束”四个字,在掌心闪烁几秒,倏然变成一整块死寂的黑,映出她那张木然的脸。
“好,我来了。”她把手机扔到一旁,起身往外走。
和母亲先前椎心饮泣相比,芝华冷淡得像一个旁观者。
她好像已经从她的身体抽离,悬在透明的半空中,垂眸凝看这间房子,看见自己在一个小格子里,事不关己地看着他们愤怒、慌张,漠不关心听着他们劝慰的话,对他们的拥抱和安抚无动于衷。
这一切只不过是情景重演。
严丁青被父亲一通电话喊回来,公公婆婆也听到消息,一个又一个人轮番走到她面前,映在她眼中是几张心焦如焚的脸。
他们听严丁青解释,听说这封勒索信出现于一年前,可能从某个新闻里发现了芝华和严丁青的脸,辗转找到了严丁青的公司,寄出这封信。
“报警吧。”芝华忽然出声。
所有人好像被她吓住,都扭头看住她,仿佛她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。芝华看着他们大惊失色的脸,先前的勒索信和照片,都没让他们如此惶惶不安。
“不能报警!”
不是一个人,而是好几道声音,同时对她说。
不过是情景重演,芝华无声地笑,无限悲凉的心口,像抱了一块捂不化的冰。
当年也是这样,坚决地选择不报警。他们说,事发附近是工地,人员流动大,多数没有身份和户籍证明,报警极大可能找不到,不会为她的现状带来什么改变,只会让事情闹得人尽皆知。
他们说,女人的名节最重要,不能拿这个去赌万分之一破案的可能。
他们说,权衡利弊而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,忍着内心悲痛和愤怒,不得不做出这个最理智的决定,于是对外三缄其口就像什么都没发生,确信只要所有知情人不说,就不会有新的人知道,这件事就会被雨或风带走,散成无人知晓的秘密。
他们痛入心脾,其实痛又真正在他们心里停留多久?一个月、两个月,一年、两年,最后的苦果只长在她心里。
如今,依旧不能报警,他们是公众人物,要保住光鲜亮丽的面子,哪怕一年一百二十万的代价,哪怕不知道这代价是否会加码,哪怕芝华从此日日惊疑。
这是场无意义的讨论,是多年前噩梦的倒影。芝华转身往卧室躲,没有人再拦。
和八年前唯一不同的,是程濡洱,以及他打进来的电话。
他的名字跃动在屏幕上,沾着难以言说的光亮,干净得她不敢开口说话,更不敢让他过来。不敢让他一脚踏入混乱不堪的地方,不敢让他一眼看到她身上那根拔不掉的刺。
“不要来。”
芝华终于找到想哭的感觉,落泪时心口疼得牙齿打颤。
她亲眼看着那光亮在掌心熄灭。
后来母亲喂她喝汤,芝华呆滞地吞,囫囵地咬,不知道究竟吃下去了什么。她的脑袋陷进一片泥泞,恍惚听见自己的手机铃响被接起,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。
“多喝点。”母亲在耳边劝。
她没精力去想铃声,机械地喝完一碗,看见严丁青从楼梯下来,手里拿着另一个文件袋。
“怪我,原本想让你发现这个的。”他一张张抽出来,平铺在餐桌上,“这是明天准备给你的生日惊喜。”
芝华放下碗,一目十行地看。
明天是严丁青新片上映首映礼,他和首映礼的赞助商,策划了小型生日会,打算送她一枚戒指,而赞助商刚好是婚戒品牌。
“这几天忙得昏头,忘了那些东西也收在同一个抽屉。”严丁青低下头,与芝华仰起的目光相对,眼里一片赤诚,“我本想瞒你一辈子,只要这个人不会打扰到你,我做好了被他敲诈一辈子的准备。”
芝华看着他分外澄澈的眼睛,摇摇晃晃来到悬崖边,被他这双眼迫得坠进深渊。
“弄巧成拙,惊喜变成了惊吓。我等下就通知,把明天的活动取消,在家陪着你。”
他拿出手机,要拨通电话,被婆婆紧急拦下。
“这么临时取消,你怎么和赞助商交代?”婆婆唉声叹气。
“没关系,赔点违约金就好,六十多万我还出得起。”严丁青笑笑说。
房子陷入微妙的沉默,一时安静后,父亲拍板决定,“不行,两个小孩辛辛苦苦挣的钱,不能因为这种人这种事打水漂。”
“对!芝华,坚强一点!你人前越是光鲜,越能让他知道,他威胁不到你的好日子。”母亲被这种想法鼓舞,握着她肩膀,试图把自己受到的鼓舞传递过去。
可惜芝华感受不到丝毫振奋,只觉得肩膀被捏得生疼,骨头被死死钉住,架在不知是属于谁的十字架上。
为什么她一定要坚强,为什么维持虚伪的光鲜就算赢了,这场比赛的裁判是谁,是道德还是金钱?